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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我是4月1日出生的,對形而上學來說並非沒有影響。」今天愚人節,也是米蘭昆德拉92歲生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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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我是4月1日出生的,對形而上學來說並非沒有影響。」今天愚人節,也是米蘭昆德拉92歲生日。

「當人們垂死,死期將至,每一刻都彌足珍貴,便沒有時間可浪費,去回憶什麼了。應該明白懷舊之情數學意義上的悖論:往往年少時,過去生活的歷程微不足道,人的懷舊之情才是最為強烈的。」

昆德拉對上一本小說是2014年的《慶祝無意義》,他已沒有甚麼時間可以懷舊了。放眼面前的這個無意義的世界,人能夠做的事就是慶祝:「我們很早就意識到,不可能恢復這個世界,既不能重新制定世界也不能停止它的世界。不幸的是,前進的道路,只有一種可能的抵抗:不要當真。」

今天,所有人都獲得了大說假話而令人發笑的自由和能力,這一片歡騰皆因每一個人都知道今天所發生的事都不必當真,再沉重的噩耗都會變得輕盈無比——愚人節快樂!

而悲劇,源自一切原來是真的。18年前的愚人節,香港人學會了「渴望這只是一個玩笑」。

昆德拉非常避世,對上一次接受記者正式採訪,是1986年,也即是說,前年接受捷克重頒公民身份的時候他也沒有受訪。妻子蘿拉擔當他這個世界的管家,他自己則藏在前廳後面。隔在兩個房間之間的本來有一排排高聳天花的書架,記載一個作家半個世紀以來的博覽與創作泉源,以及跟其他作家的秘密書信來往,但隨着蘿拉引來博物館職員將它一箱箱運到幾個城市之外的檔案室,現在變得空空餘也。他曾經說過:「阻礙一個人臨終的,是排場。」但我看來阻礙臨終的還有遺物。為甚麼?因為它隨時會背叛你。

在《被背叛的遺囑》,昆德拉在卡夫卡身上窺探了作家的臨終問題。卡夫卡死前要求好友把他抽屜裡所有文檔都燒掉,好友私下覺得燒掉它太可惜了,便在他身後充當他的經理人,將這些從未曝光的小說出版。他背叛了卡夫卡的遺囑,但沒有他的背叛,我們便沒有緣讀到《城堡》等等的作品。一個人死了,便喪失了他在世存有的所有主權,不能瞑目地轉眼變成了他人的財產。因此,在臨終前趕緊完成這種赫拉巴爾式的打包動作便顯得非常重要,因為你不親手為自己打包的話,別人就會爭着替你打包,而且你沒法知道他們據為己有了幾多,也沒法知道他們會怎樣消費你的死亡,把你釘在他們追憶懷念的十字架上。

換句話說,他不能「不當真」,也即是說,「唯一可能的抵抗」幻滅了。諷刺的是,在你身後最誤解你的人,往往是你的擁護者,因為他們不是在擁護你,他們只而擁護你在他們心目中所擁護的形象而已。這個過程好像令人經歷了第二次死亡,彷彿我被懷緬者所創造的那個我取代了,因為他們全都當以為真,以為那個人就是真正的我,但連我也不知道真正的我是誰的時候,他們為甚麼會如此咬定?

小說提供了最後一道防線,因為所有東西都是虛構,一個4月1日出世的人形上來說很合適做一個作家。「在小說之外,我們發現自己處於肯定的領域,每個人都可以肯定他的話:政治家,哲學家,搬運工……在小說的領土上,我們沒有主張自己:這是博弈和假設的領土。」人在擴張肯定的領域時,沒有察覺到自己正在喪失小說的領土,以致他們在自我主權的問題上,早就處於不利的位置。他愈來愈覺得舉步維艱,因為他的存在再也沒有可以擴張之處了。所有東西都如此肯定,沒有東西可以讓他懷疑,價值全都鎖死,無法移動得了半寸。小說家的目的,就是撼動這種預先死亡的狀態,試圖使一些東西活過來。

一件東西,愈真反而愈死,虛構反而盈活。這個看似難以理解的道理,在愚人節這一天卻人人不言自明。而到了4月2日,一切變回當真,他們的慶典也結束了。雖然天天都繼續聽着愚人節笑話,全部卻是當真,這樣的話一個擴張肯定的人豈不注定是自取滅亡嗎?

的確,我們都一同經驗這種滅亡,彷彿錯就錯在自己太認真了。我們渴望獲得超越它的力量,好讓自己重生(恢復世界,重新制定)。我們渴望找到一些東西是可以肯定,不怕我當成真的,缺少這件東西,才導致我玩世不恭。

作者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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對我來說,文章,就是存在的探測器,揭示無知的布幕下的璀璨,讓讀者的知性更廣,感性更深,理性更明。
作者,1989年生於香港,著有小說《地球另一端》及《捉姦》。 writerhk@Patreon WriterHK@Parler WriterHK@gab 作者@MeWe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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